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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下不出蛋的母雞(四) 如果自己都不能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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苗氏被噎得一頓,眼神一時閃爍不停。

見所有人都看著自己,她強硬地嚷道:“怎麽了?就是有人說了,難道我還去跟你指名道姓不成?人家本是為了我家好,我卻把人賣了,以後在村裏還怎麽做人?”

苗氏所言也不是沒理,畢竟誰背後說人壞話,都不想讓人知道。

本來大家因為晚香請裏正徹查謠言替她做主,都顯得有些莫名尷尬,一聽見苗氏這麽說,頓時就有人出來和稀泥。

“大志媳婦,還有大洪他娘,你們到底是一家人,還是婆媳,前世修了幾百年才能當一家人的福氣,何必鬧成這樣。那些破爛話都是那些壞了良心的人亂傳,其實咱們都了解大志媳婦的為人,都沒信。”

“可不是。”

“她畢竟是你婆婆,何必鬧得這麽難看。”

一時附和之人眾多。

可晚香還跪在那兒,她頸子上的淤痕還歷歷在目。

那麽深,那麽重,紫紅中泛著黑,襯著她那纖細的頸子,讓人忍不住心驚膽戰想,她當時到底是怎麽活過來的。

尤其她滿臉淚痕,臉上、手腕上還有些方才被苗氏打出來的傷,在那雙澄凈還含著淚水的眼眸的直視下,很多人的附和之言說著就說不下去了。

場中再度陷入令人窒息的沈默中。

晚香對裏正又是一拜:“如裏正叔不能為小婦人做主,小婦人只能去縣城找縣太爺做主了。朝廷向來重視治下之民的教化,褒揚女子貞潔,讚揚女子從一而終,可同樣也重視女子貞潔是否為人惡意玷汙,相信縣太爺一定憐憫小婦人可憐無依,為小婦人做主的。”

這話倒是不假,歷朝歷代的國君受儒家思想潛移默化,對於治下之民都是教化為主,統治為輔。

一個地方是否受朝廷教化,取決此地的民風。

說白了,裏正是幹什麽的?

除了平時協助縣衙收取苛捐雜稅,安排布置本村的勞役,勸農人多耕種外,當地的民風治安等問題,都是由當地裏正負責。

這事如果鬧到縣衙去,那就是當地裏正不作為。

尤其是這種很能引起爭議的事情,一個恪守本分的小婦人,竟因為當地民風不善,被逼得懸梁自盡?

被縣太爺知道了,楊裏正這裏正的位置該不用坐了!

本來裏正還不怎麽想管這事,畢竟這種家事最是覆雜不過,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。他一般碰到這種事,都是能和稀泥和稀泥,卻萬萬沒想到晚香竟會這麽將了他一軍。

此女嗓音柔和,甚至表現得極為淒楚可憐,可話裏的威脅之意也非常明顯——如果裏正不管,她就要去縣衙上告。

楊裏正不禁對晚香側目。

可想起王香兒的爹是個童生,她比一般婦人知書懂禮乃是正常,又想她這些年在楊家的境遇,他也有所耳聞。

估計也是實在被逼得活不下去了,才會大膽如此,倒也熄了幾分心中的怒火。

“你這孩子,何必如此,我既是裏正,這種有損本村民風之事,自然要管。”

這頭,晚香被裏正媳婦領進屋裏去坐。

那邊,本來來看熱鬧的各家婦人俱是心驚膽戰,誰也沒想到本來是來看場熱鬧,最後竟變成了指認現場。

陽水村攏共百十戶人家,讓各家嘴碎的婦人挨著指認,也能辨出個大概的方向。

人群裏不時傳來哭聲罵聲,以及風聞消息趕來的男人們打罵媳婦的聲音,一時間場面十分熱鬧。

可有句老俗話說得好,很多流言傳到最後,根本找不到源頭。

哪怕有裏正壓著,也只能把範圍縮小,根本確定不到某個人的身上。又不能一竿子把所有人都打死,畢竟村裏很多人家都是親戚連著親戚,哪怕是裏正,也不好得罪太多人。

這也是裏正不願管這事的另一個原因。

就在事情陷入僵局之際,人群裏突然傳來一聲哭嚎。

“……我是真沒想害大志媳婦,我跟她又無冤又無仇,就是那天旁人問我幹什麽去了,我順口說了一句碰見了大志媳婦,誰知道這事會傳成這樣……”

一時間眾人嘩然,都沒想到竟然有人主動認了。

哭嚎的這位人稱趙大媳婦,是趙家的大兒媳婦。

三十多歲的年紀,生得矮胖圓臉,平時最是刁鉆潑辣,在村裏也小有名聲。可這名聲卻不是什麽好名聲,是與好口舌有關。

村裏很多人都厭惡她,可到底都是同村,表面上也不好撕破臉皮。懂事的人家自然交代家中婦人少與她接觸,只是物以類聚,這趙大家的身邊也圍繞著一幫同好口舌的小媳婦。

其實之前就有人猜過是她,但沒有證據,又不想憑空得罪人,沒想到倒是她自己認了。

吃驚的不止一個兩個,趙大早就趕過來了,和一群同樣聽聞消息趕過來的男人們站在人群外看熱鬧,此時見婆娘竟惹了這種禍,他先是詫異,很快就感覺面子掛不住了,沖進去對著自家婆娘的臉就是一巴掌。

趙大媳婦嗷的一聲,哭得更兇。

“……我是真想到這事會傳成這樣……前天我聽說大志媳婦上吊了,也被嚇得不輕,可我實在不敢……我能證明,大志媳婦確實沒跟那人怎麽樣,兩人離了三丈遠,能幹什麽啊,也似乎不認識,連話都沒說……”

趙大越聽越氣,手下沒停。

趙大媳婦哭聲震天,別的小媳婦見趙大媳婦被打成這樣,心中暗自慶幸不提。

裏正看實在不像樣子,叫住了趙大:“你還能把她打死了不成?平時讓你們多管管家裏的婆娘,不要在外面說是道非,一個個褲腰掌不住腦袋,連個娘們都管不住!”

這話說的趙大等一群男人都低下了頭。

趙大搓著手,湊了過來,囁嚅道:“裏正叔,你看這鬧的,我以後一定好好管這婆娘,我等會兒就帶著她上楊家道歉去,你看……”

“這次是差點鬧出了人命,你以為還跟以前一樣?”裏正環視了人群一圈,不耐地擺擺手,“我得去問問大志媳婦去,沒聽說這次要讓人家不如意,就要去縣衙告狀!”

裏正轉身進了屋。

顯然他心裏還存著氣,說話的時候帶了些出來。

其實鄉下的房子都不大,外面發生的一切晚香都在裏頭看著呢。

她心裏清楚查清事情源頭恐怕是不可能,頂多是擺出姿態借著裏正的身份來辟謠,萬萬沒想到事主竟然主動跳出來了。

她心裏也很詫異趙大媳婦為何主動認了,又想鄉下婦人見識短,也許是被嚇到了才主動認了,倒也沒多想。

裏正的意思是讓趙大帶著婆娘給晚香道歉,再正式上門一趟給楊家人道歉,這事就算算了。

畢竟是同村,也不好鬧得太過難堪。

可晚香卻陷入一股莫名的悲涼之中。

如果王香兒能再撐一撐,也許就不會死了。

可若是王香兒不上吊,就不會有她的到來,沒有她一時失言觸怒苗氏,不會鬧出這麽一場,沒有她被逼無奈想辦法替自己洗清罪名,事情的結果也不會是現在這樣。

時也命也。

可那畢竟是一條人命,一條人命就因為幾句閑言碎語沒了,而現在竟然是道歉就算了?

見晚香不說話,裏正媳婦嗔了裏正一眼:“你們男人就是粗心大意,大志媳婦傷成這樣,能道個歉就算了?那趙大媳婦屢教不改,在村裏鬧出多少事?這次不能這麽輕易放過了,得讓他們肉疼才能長記性。”

“那你說怎麽辦?”裏正道。

“大志媳婦受了這麽重的傷,得休養找大夫吧,家裏的活兒也拉下了。不如這樣,讓趙大家給大志媳婦送兩只老母雞補身子,再給些銀錢去看傷吧。”

“這……”

這邊,裏正媳婦已經又挽著晚香的胳膊,說上了。

“嬸子也心疼你,可事情已經發生了,所幸沒鬧出人命,你婆婆那我會去找她說說。你也知道,到底是婦人口舌之事,你裏正叔計較太過,會傷了村民之間的和氣,畢竟是同村的人,以後擡頭不見低頭見。”

“嬸子,我知道。”

晚香能怎麽說,她也知道這事也就這樣了,能洗清自己偷漢子的罪名,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。

既然事情已說定,裏正便去了屋外安排處理接下來的事。

裏正媳婦則嘆著氣,對晚香又道:“你這孩子,終於聰明了一回,有些事別總是忍著憋著,總能找到解決的辦法。咱們女人啊這一生太過命苦,該腰板硬起來就得硬起來,如果自己都不能救自己,旁人又怎好救你?”

晚香一楞:“嬸子?”

裏正媳婦卻沒有再說什麽,而是含笑拍了拍她的手。

晚香若有所思。

最終趙大家賠了晚香兩只老母雞,和兩百文錢看傷之用。

要知道老母雞都是鄉下人的命根子,平時家裏的油鹽醬醋針頭線腦可都指望家裏的雞下蛋去賣,現在卻憑空少了兩只。

還有兩百文錢。

村民們累死累活一年到頭,也就混個溫飽,家裏地多些的還能落點錢在手裏,也不過幾兩紋銀罷了,現在卻要一去就是兩百文。

這可真是要了趙大娘的老命。

這老婆子一改平時被兒媳婦擠兌得不說話的樣子,拿著家裏的搟面杖追著趙大媳婦打了半個村。

雞和錢都是裏正媳婦親自交到晚香手裏的,於是晚香就拎著兩只母雞和錢回家去了。

苗氏還沒回,晚香臨走時聽見苗氏跟別的婦人說話,說都是因為趙大媳婦碎嘴亂傳,她才會一怒之下打了兒媳婦。

說白了,都是趙大媳婦的錯,她也是受謠言唆使。

楊家的男人見沒什麽事了,就都回地裏去了,馬上莊稼就要成熟了,這時正是精細侍候的時候,耽誤不得。

從始至終晚香都沒和楊大志說話,也沒看他一眼,楊大志以為媳婦心裏還在怨他不幫她出頭,蔫頭耷腦地去地裏去了。

殊不知王香兒體內早就換了個瓤子,王香兒已經死了,現在是杜晚香。

“娘,這雞能吃嗎?”小芽兒突然問道。

陷入沈思中的晚香回過神來,見可愛的小芽兒含著手指問她,顯然是已經忘了方才受到的驚嚇。

也是孩子實在太饞肉,不禁心裏又疼又憐。

她扔開腦子裏那些雜七雜八的想法,站起來道:“能吃,娘這就去做了。”

本來拎著雞去後院宰殺,是身體的慣性使然,真讓晚香動起手來,她卻又是驚又是懼。

殺雞?

她什麽時候幹過這種事,連被處理好的雞都沒見過,因為在送到她手裏時已經成了美味佳肴。

可小芽兒卻歡快地拍著巴掌說要吃雞了,大芽兒嘴裏沒說,卻跟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。

想著平時兩個孩子難得吃一次肉,想著大芽兒受的傷,自己今天受到的屈辱,晚香心裏憑空生出一股怒氣。

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變成王香兒,可那個聲音既然告訴她,想要覆活問玉,就需要改變王香兒的命運,她就權當他是了。

裏正嬸子說得沒錯,女人一生命苦,如果連自己都不能救自己,難道還指望別人?

她沒人指望了,問玉不在了。

抱著這樣一股氣,晚香死死地鉗著雞的兩只翅膀,用刀割斷了它的脖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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